(与石屏花腰彝姑娘合影)
住在李劳沙家是一件愉快的,别有情趣的事情。
我住的地方在李劳沙家住房的第三层。这里安静、干燥、舒适,并有两屯粮食与我作伴,每晚闻着稻香入睡,最是香甜。该屋有一小门与晒台相通,有时为了好玩、图新鲜,我会将铺盖搬到晒台上,褥子铺好,盖上被子,听着远方的狗叫,望着满天的星星,想入非非地入睡。
来哀牢山的最初几天,我对哈尼族青年们的夜生活感到十分奇异。
每当夜幕降临,天气晴好时,哈尼族小伙子会三五成群手提录音机在寨子里转,有的是本村的,有的则是别个村子来串寨的。他们把录音机音量开得很大,引得村中的狗狂呼乱叫。当时,我感到吃惊,尽管哀牢山地处边远,交通不便,但录音机播放的歌曲,却是当时正在昆明流行的港台歌星邓丽君、张帝、孟飞飞等人所唱的歌。这些软绵绵的歌曲声,彼起此落,再杂以时弱时强的狗叫声,在黑黝黝的深山村寨中显得极不协调,十分别扭。
而哈尼族姑娘在这种晴好之夜,也是三五成群邀约一起,但她们有的在寨边僻静树林中,有的在某一家的晒台上,有的则在自己的小房子里(哈尼人家儿女长到15、6岁,父母就要在大房旁建盖一小房给儿女住,这小房也就成为朋友聚会之处)弹三弦琴和吹巴乌。哈尼族的三弦琴与汉族三弦琴一样,没有什么特别;巴乌则是一种独特乐器。巴乌是用一种草管制成,形像竹箫,但形制较小,仅有筷粗。巴乌竖拿直吹,手孔多少不一,其声悠扬,音色圆润。哈尼族情歌曲调大多活泼欢快,婉转抒情。因此,在幽静的深山村寨的夜里吹奏,其声空灵,其音飘柔,最是动人。
我常睡在晒台上,每当巴乌情歌飘过夜空,我都仔细聆听,有时竟被这空谷回声中包含的恋恋之情感动得心灵颤动,热泪盈眶。多少次我都想去姑娘们所在的地方,看一看她们吹奏巴乌时的情景,她们何以将这种乐器玩得如此圆熟,何以用这种简单乐器如此细腻真实地表达情感。
但是,我终于没有去,我怕引起误会。
在寨子里呆得久了,我与寨中伙子大多都认识了。他们喜欢和我在一起,经常找我聊天,最爱问的是城里的生活,对城市,他们有一种莫名想往,常常发誓:这一辈子一定要去一趟昆明,我把我的住址留给他们,说如到昆明,只消来找我。
伙子们有时也提着录音机来邀我一起去找姑娘玩,都被我一一婉言拒绝,看得出来,他们对我对姑娘不感兴趣的态度,表示奇怪。其实我何尝不想去呢?我对哈尼族青年社交和婚恋一直有着极浓的兴趣,它是民族学研究的重要内容。直接参与、直接观察当地民族的活动,正是民族学田野工作的要求,而且哈尼族青年的社会活动,其方式又是那样独具特色,其内容更显神秘莫测。它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我,使我常常坐卧不安,欲罢不能,欲去又止。
说实话,对于哈尼族青年男女社交、婚恋的调查,我是有顾虑的。首先,也许我太年轻,没有经验,对男女之间的事从来就有一种畏惧感、害羞感;第二,我隐隐感到,哈尼族有点忌讳谈论他们的这方面事情,有好几次我向匹斗和李劳沙问起来,他们都讳莫如深,不愿谈起。据本世纪50年代的调查资料载:“哈尼族未婚男女青年社交自由,从十四、五岁起开始参加公开的社交活动。社交活动多是夜晚和节日,地点是山间林里,交游方式是男青年到固定的地点去找姑娘,以至到外地外村,当地的姑娘在礼节上负责招待,未婚男女间进行交际的范围十分广泛,除去同宗家族以外,都可以自由交往……,因为婚前,男女爱情自由,不重视贞操,常生私生子。如因男子未婚与女子发生关系生孩子,男子有负担‘洗寨’的义务。洗寨是罚男子出一对鸡,一只鸭,一条狗,一口猪,招待全寨,女方父母和调解人吃。私生子归男子,由母亲养育,如找不到生父则归母亲养。”如果情况果真如此,或者今天仍有这样的情况,他们当然会讳莫如深。如果我去直接参与直接观察,会不会引起误会和反感呢?第三,哈尼族姑娘的大胆、热情和豪放,令我感到惊奇、羡慕和害怕。在泽尼寨时间一长,寨中姑娘我大多认识,平时在寨中相遇,她们总是羞答答低头而行,从不和我打招呼。但在寨外和晚上,姑娘们的胆子就大了起来。例如:有一天,我有事到邻近的冷水寨去,途经一片开阔的苞谷地,当我穿行在苞谷地中,突然听到苞谷杆一阵响动,几个姑娘跳在前面手拉手拦住我的去路,我吃惊之余,认出是泽尼的姑娘,笑着问:“拦住我干什么?”
“走,对歌去!”
我说:“我不会唱歌。我有事,很急。让开我。”
姑娘们手一松,钻到苞谷地中不见了。
我继续往前走,没走几步,姑娘们又跳出来拦住我说:“你去办事,晚上我们在村口等你,非要和你对一次歌。”
此时,我心中得意,但还是怕惹麻烦,故意板起脸说:“别拦我,我有急事,而且我也不会唱歌。”
话音一落,姑娘们散去了,苞谷地里传来一声:“有什么稀奇!”
另一天晚上,我在村文书的办公室抄写材料,忽然窗外人声嘈杂,说说笑笑,似有很多人。我推开木板窗户,见是一伙姑娘站在外面,没等我开口,她们说:“走,玩去,对歌去!”
她们人多势众,我有些尴尬,说:“我有事,不得闲!”
“事情永远也做不完”,她们说。
“不行!”我用力关上窗户。
这时,窗户被拍得山响,我只好打开窗,心想如何体面地应付她们。一个高个子姑娘用流利的汉话对我大声说:“你莫得意,我们哈尼族有句俗话:‘没有见过的花是香的,没有见过的人是稀奇的’,现在见过你了,不过如此,不稀奇了,姑娘们,走!”显然,她是姑娘头。她叫什么名字呢?我怎么也想不起来。哈尼族姑娘是热情大方的,她们好意邀请,如果我们拒绝,就会遭到她们的奚落,但如果我跟她们去,人们会怎样看,会不会引起误会,后果又会怎么样呢?
正当我对此项调查烦恼无比,进退维谷的时候,我接到县政府要我回县上的通知。
(梯田中的田棚,是青年人幽会、唱歌、谈恋爱的绝佳所在)
我向县政府有关领导汇报了我在黄草岭的调查工作,领导大为赞赏,对拟调查的哈尼族婚俗表示支持,指示县文化馆给我找一个熟悉情况的向导。
我的新向导叫罗计星,哈尼族,20多岁,一表人才。他中师毕业,现为牛角寨镇的教师。他是一个民间文学爱好者,收集了大量的哈尼族民间故事、传说、神话、寓言等,并创作发表过不少散文、诗歌,多是描写抒发哀牢山风土人情的。
我和罗计星一见如故,谈得十分投机。他建议我先到他的家乡牛角寨,然后遍走红河南岸各县乡,对哈尼族整体情况来个大了解。我欣然同意。
第二天,我俩踏上了去牛角寨镇的山道。牛角寨镇,在县城之东21公里,有公路直通,每日一班班车,但罗计星坚持要走山路,说是山道森林茂密,鸟语花香,空气清新,别有一番风味。此正合我意。
罗计星十分健谈,一路上向我介绍哈尼族的奇风异俗,使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哈尼族风俗专家,真有相见恨晚之慨。他还有着一副极漂亮的男高音歌喉,高亢嘹亮,音色圆美,哈尼族情歌被他唱得银铃般脆响,久久回荡在深山峡谷。他说,他的志向是做一名乡土文学家和一名哈尼族大歌手。
“做一名大歌手,可比当一个一般的歌唱家难,歌唱家只要会唱就行。哈尼族歌手不仅嗓音要好,技巧要高,而且必须全盘继承和掌握哈尼族的历史文化,因为哈尼族没有本民族文字,其文化传承是以说唱的方式进行。”罗计星不无感慨地说。
罗计星最佩服的人就是匹斗,说他是哈尼族最大的知识分子和歌手。罗计星经常到黄草岭去拜望匹斗,向他学习演唱技巧和古哈尼语。
突然他神秘兮兮地说:“你可知道,匹斗的老婆就是唱歌赢来的!你一定见过她,过去她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哩!”
我当然见过匹斗的老伴,60多岁,清瘦,动作麻利,和蔼可亲,对人十分客气周到。
罗计星告诉我,据说匹斗的老伴是绿春县人,年轻时不仅美得出众,而且唱歌也出类拔萃。当时还没有解放(1949年前),哀牢山区还处于土司领主的统治下。当时绿春土司看上了她,要娶她作小老婆,她死活不干,最后她提出条件:如果土司家唱歌能赢她,她就认输,嫁给土司。在哀牢山,土司家都眷养着歌手,专为土司家在逢年过节,喜庆之时演唱,土司有恃无恐,自然同意了。赛歌那天,人山人海,三江八里的人们都赶来一赌美人的芳容和赛歌大战。赛歌进行了三天三夜,最后她唱赢了。这时候,由元阳黄草岭赶来的青年匹斗,提出要与她对一曲。这一唱,不可收拾,你方唱罢我登台,一曲压一曲,其内容更是从远古到今天,从生产到生活,从日月星辰到山川河流,从民族迁徙到梯田创造。听众被这种旷世罕见的对歌深深地打动,时而欢声雷动,时而感慨万端,时而泪水涟涟,时而满面春风。从清晨到傍晚,又从傍晚到清晨,他们的歌从相互智能的比赛不知不觉转到相互之间的赞美,最后,她被匹斗无与伦比的赞美之词紧紧包裹,被匹斗感天动地的歌声牢牢缠绕,被匹斗蕴藏巨大勇力的爱情深深感动,不可自拔。最后,她停住口,投入匹斗的怀抱,跟随匹斗来到黄草岭。从此,匹斗闻名哀牢山,连土司也对他敬慕三分。
匹斗的梯田农耕知识令人十分敬佩,他赛歌的这番奇遇和表现出的智能更令我敬佩。我隐隐预感到,在他们的这种奇遇中蕴涵着哈尼族婚恋的本质,而他们所表现的智能似乎与哈尼族民族之魂息息相关。于是,我暗下决心,等回到黄草岭,我将进一步对匹斗进行挖掘和研究,我觉得,他是一座哈尼族的文化金矿,一座如哈尼族梯田一样的被雕塑的群山。
不知不觉,4个小时过去了,我们到达牛角寨。牛角寨是一个古镇,房屋多为汉式建筑,古朴典雅,临街都是店铺,有石板路穿镇而过。据说,这条石板路为古时马帮驿道,北通内地建水、个旧等地,南达越南。牛角寨曾经闻名滇南,因的就是这条古道。如今牛角寨仍然兴盛,时逢赶集,土特产品沿街陈列,人声鼎沸,人群如流,好不热闹。我和罗计星在小饭馆里吃了一顿滇南特产——烧豆腐,之后,沿石板路上山,一个小时后,进入罗计星的家乡骂哈寨。
骂哈寨属元阳县牛角寨镇欧乐村公所,西距牛角寨镇一个小时山路,东距欧乐办事处亦一个小时山路。骂哈象黄草岭的泽尼寨一样座落于半山向阳坡上,背靠森林,面对梯田。这里的梯田比泽尼的更显雄伟壮观,由于海拔较高、气温较低,这里的梯田还未开秧门,梯田泡水,波光鳞鳞,风景如画。
“今晚,我就带你去玩姑娘。”
我说:“好,但要原汁原味,不要着意安排,要和平常一样,也不要说明我的身份!”
罗计星说:“好。先回我家,你休息一下,我去约姑娘。”
说着我们进寨。
骂哈寨有80多户人家,在哀牢山算是较大的村子,全部是哈尼族,称“葛和”,一个古老的支系。罗计星家在村后靠山处。家中无人,父母兄弟均去平整梯田准备栽秧。
罗计星的父母兄弟都是朴实无华的庄稼人,他们对我的到来表示十分的热情,搞了一桌子山珍野味招待我,频频地给我夹菜,不停地劝我喝酒。我呢,则想着晚上的实地调查,有点心不在焉,一心盼望着天黑。
晚9时许,罗计星提上他的四喇叭录音机,放入一盘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曲磁带,我们俩就出门了。
一出门,他就打开录音机,将音量开到最大,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便震耳欲聋地在村子里响了起来,村中的狗也跟着吠叫起来。我劝他放小音量或者暂时先关掉,免得引人注意,但他却置之不理,我只好远远地跟着他。出了村,我发现好几个方向的山道上都有录音机在响,这种情形与黄草岭的何其相似,我的心情陡然紧张起来。
罗计星在一个岔路口等我,录音机音量已经放小,正在播放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这种温柔、甜蜜,带点凄婉的歌声,在哀牢山晴朗的夜空及厚重宁静的大地之间回旋婉转,是那样地亲切迷人。
我们顺着梯田间一条小路往前走,由于层层梯田镜子般反射着天光,我觉得仿佛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多棱镜中,四方八面都有温暖柔和的光芒在折射,满天的星斗都在我的身旁,那个银盘似的月亮,更是伸手可得。小溪淙淙,虫蛙轻唱,音乐甜美,这一切,构成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神秘美。没想到今晚的哀牢山梯田夜景会这样如诗如画,如幻如觉,神奇莫测。
我的心情也由刚才的紧张渐渐变得平静、坦荡,同时,在这种平静坦荡中升腾出一种探索奥秘的渴望。
这时,一座田棚出现在眼前,这使我想起在黄草岭捉食螺蛳的情景。我正要问罗计星今晚为何没人捉螺蛳,他站住了,关了录音机,并示意我不要出声。
罗计星走到田棚门口,轻吹一声口哨,接着进了门,里面黑洞洞地,什么也看不见,只发觉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,我俩沿着门边的墙坐下,罗计星顺手关了门。屋里漆黑、寂静,好象没有什么人,我又开始紧张起来,一动不动地靠着罗计星坐着。他凑近我的耳朵轻说:“她们就在对面,开始吧!”我吓坏了,本能地想阻止他,并想逃走。
但罗计星已经向着对面开始说话了,他的声音是那样地温柔,用的是哈尼话:“阿妹,实在对不起,我们来晚了,该罚该打!”
屋里一丝动静也没有,这时我真怀疑屋里除了我和他之外根本没有其它人,我一下子仿佛放心了,但又感到一丝遗憾。突然,我的右手被抓住,我感到那是一只因长期劳动而布满硬茧的手,但同时是一只极温和的手。我想抽出手来,但觉无力。接着一声轻轻的叹息伴着轻轻的歌声从侧面传来:
“阿哥呵!
我是一只细脚的麂子,
不敢在雄壮的马鹿面前走路;
我是一只软嘴壳的阳雀,
不敢在画眉鸟面前唱歌。
我知道你从远方来,
看得起才会坐在一起。”
歌声停了,我的手被放开了,我意识到,她是通过我的没有老茧的手知道我不是本地人的。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洞无物。
罗计星坐在我的左边,他用肘碰我,并对着我的耳朵轻说:“她在唱你,快唱过去,不然歌路就断了。”
我怎么唱得过去,哈尼调子我又不熟,尽管这几个月我努力学习哈尼话,但也仅能听懂个大概,说话更是结结巴巴,怎可能编出歌词再唱出去呢?我只好对他说:“你快唱快唱!”
罗计星无奈,只好唱道:
“我的朋友远方来,
轻声对我这样说:
你是天神帽子上最亮的宝石,
你是树林中最美丽的白鹇鸟。”
姑娘唱道:
“哑巴不说手比划,
聋子不听心明白,
你若不会哈尼话,
直言直语说汉化。”
罗计星的肘狠狠捅在我肋下,我突然想起了匹斗教我的一首哈尼情歌,就用哈尼语唱道:
“满天的星星,
是镶在夜空中的宝石;
美丽的姑娘,
是开在村里的花朵。
星星闪耀,
大地辉映着碧蓝的光彩;
鲜花开放,
人间增添了甜蜜幸福。”
我的歌声才落,田棚内一阵赞叹声。我这才感到屋里至少有三五个姑娘。接着又有姑娘唱起来,我对罗计星耳语,希望他与之对唱,我要进行录音,收集些情歌资料。我摸索着打开了我的小录音机,他已经一支接一支地与姑娘们对唱起来。我一面录音,一面感觉模仿,于是,我觉得哈尼族的情歌对唱大约有两种主要模式,一是,有固定的调式,刻板对仗的语词,语言简练有如诗歌,凡对方用某个调式,回唱者也必须用这种调式。这是古老的情歌,唱古情歌用的是代代流传的词句,会唱这种老情歌才说明你的歌唱有基础,系一脉相承而来。在哀牢山区,有名的古情歌,哈尼族男女老少均能唱答如流;二是,没有固定的调式,或者说调式可因情绪自由变化,即你用一个调式唱过来,我可用这个调式唱答,也可选用另外的调式,这种歌可称新情歌。新情歌歌词是随当时当地情景和当时当地内心感受而即兴创作的,因而几乎所有的人都能为之,但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真正为之。罗计星告诉我,一般在一群姑娘中,有一至二人最能即兴创作演唱,被推为主唱者。在一群小伙子中,情形也是如此,能唱者为“王”。
这时候,在我的对面黑暗中,仿佛闪起一道亮光;一声有如金玉撞击,不同凡响的歌声徐徐腾起,大有力压群芳之态。这歌声极圆润,极优美,虽词语古朴难懂,仍具有钻心的力量。我忙叫罗计星耳语翻译给我听,他随着歌声译道:
“花到春天自然开,
人到青春好年华;
鲜花若是误春时,
一年没有两度春;
人生若要误年华,
青春不会再回头。”
他一边译一边告诉我,这是一首古情歌,已有上千年的历史。尽管从古哈尼语到现代哈尼语再到汉语的翻译过程中,失去了哈尼族古情歌隽永的韵律而具有了现代汉语的韵味,但是古老的文化蕴涵、对青春和人生的赞叹,以及独特的爱情理解,依然清晰可感。
“分不开的连理枝,
拆不散的吓莫草,
大火烧束不分开,
洪水冲来不分离。
……”
罗计星还在继续译,但我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。我只感到那歌声像清澈甘冽的泉水流入我的心田,那样甜美如蜜、令人陶醉。同时,这歌声仿佛正变作闪亮的金属丝环绕于我的周身和整个上空,黑暗的田棚仿佛渐渐明亮起来:一种闪着古铜色光芒的云雾正在弥漫升华,又晶莹又迷蒙,十分美丽诱人,很像水中倒映的夕阳,又像地中喷出的万道彩霞。这雾气既弥漫于身旁又无限辽远,充满了整个宇宙,上下翻飞,形成交融。良久,在半空中一分为二,一半上升,一半下降,接着一派广袤无垠的红色大地出现了,这仿佛是远古洪荒的生动与神秘,这是一块刚刚形成的闪光发热的大地。呵!我看见,从遥远的地平线走来一个女人,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。她每走一步,身后就出现葱绿的山峦,银色的江河,烂漫的山花,啼飞的百鸟,湛蓝的天空和雪一样的白云。女人走近,整个世界便随之春光明媚,景色灿烂了。歌声仍在飘荡,越来越明亮地与春色圆融一体。啊!原来就是她在唱呵,每一昂头,就有一串银铃声在明净的天空中飞过。她是用很少有人懂的古哈尼语唱,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听得分外明白,她在述说人类起源和人类之爱。女人走到了我面前,我发现她有惊人之美。这种美,宛如天仙世间没有,又好象为人间所有女性美之集合,似乎是抽象的,似乎又实实在在具体入微,看那湖水般的眼睛,分明在荡漾着爱的波光,这是一种可以使铁石瞬间融化,使枯木顿时复苏,使青春放出魅力的纯美无暇的人性之光,它有征服一切、温暖万物的蓬勃力量。我情不自禁伸出双臂,迎接这爱的礼赞,生命的歌谣,准备强有力地拥抱她那水晶般的身体。但是,她长发一甩,轻盈转身,回眸一笑,倏忽消失于彩雾中,歌声也随之飘散。田棚里又恢复了漆黑,伸手仍然不见五指。
我的心,一下子空空荡荡,但我的手却被一双手紧紧握住。这时我才发觉,我是站立着,不知何时站起,何时走离了我原来的坐席。
这时,握住我的手的姑娘轻轻唱起来,一听便知是那个歌声最美技压群芳的金嗓子姑娘,这歌她用的是汉语:
“阿哥是棵大青树,
根深叶茂杆儿直;
我要高攀不容易,
阿哥,我在树下躲躲凉。
远方来的阿哥哟,
你翻过几重山呀几重海,
来到这里好辛苦,
有吃无吃你轻轻唱,
把心中的歌儿留给我。
我知道,
明天你又要走,
没办法,
我独自站路口,
再见吧,
戴手表的阿哥。”
我呆若木鸡,老觉得自己在梦中。直到罗计星拉我并说:“走吧,时候不早了!”我才缓过神来,说:“人呢,姑娘们呢?”
“早就走了。”
我怅然若失,脑海里一直回响着“戴手表的阿哥”这句话。长期以来,由于贫穷,中国广大农民是戴不起手表的,在哀牢山,直到本世纪80年代,许多地方还不知道手表为何物。手表成了外地人、城里人、干部的特别对象和装饰品,在哈尼族眼里成为有钱人,有地位的人的象征。姑娘的一句“戴手表的阿哥”比起“你是天神帽子上最亮的宝石”这样的赞美,来到更加真诚、实在,表达了姑娘无可奈何中的由衷敬重和赞美之情。多么聪慧的姑娘呵!
“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姑娘,她叫什么名字?”我问。
“我也不知道,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,问她,她又不说,有什么办法。”
我们走出田棚,远处传来鸡鸣,月光如洗,层层梯田波光鳞鳞。
(5岁以前的小姑娘,哈尼族语称“然密然”是哈尼族人家的掌上明珠,备加疼爱。她们无忧无虑,天真烂漫,游戏于村寨、群山)
一连几天,我都在寨子里了解哈尼族青年的社交及婚姻情况,晚上则与姑娘们约会唱歌,收集了不少哈尼族情歌。但是,一直没有再见到“金嗓子”姑娘,也没有打听到她是哪个寨子的人,叫什么名字。
哈尼族姑娘十四五岁以前叫“然密然”,就是“小姑娘”,因为未成年,她只能干一些放牛喂猪、吆鸡放鸭、背柴背水的活儿,也还不能参加成年人的社交活动。十五六岁以后的大姑娘叫“然密”,作为成年人,她们要参加大田里的生产劳动,也有了谈情说爱、和小伙子交往的权力。
哈尼族姑娘成熟的标志,首先是她们对自己刻意打扮,对穿著、装饰一丝不苟。所以哈尼族的然密个个光彩照人,富有魅力。另一个成熟的标志,是她们从父母的大房子里搬出来,住到一间叫做“扭然”的单间小房里。小房建在大房旁边,象征着女儿对母亲的眷恋。小房虽然不够宽敞,却是姑娘的独立的小天地,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,处处弥漫着女性温柔的气息。搬进小房主要是为了方便男女青年的交往,他们可以在这里约会玩耍,哪怕通宵达旦地弹唱说笑,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干涉。月光皎洁,秋高气爽,到野外林间和田棚里幽会,则更是浪漫风趣。老年人很尊重年轻人的感情,他们自己也是从年轻时代过来的,对此很理解,常常鼓励年轻人经常来往。
哈尼族青年,特别是姑娘,对爱情的追求是大胆而热烈的。为了更深入更广泛地了解他们的社交情况,我和罗计星从元阳县来到红河县,据说,这里哈尼族婚恋习俗别具特色。红河县亦地处红河南岸,山形地貌,气候特征与元阳类似,亦是哈尼族最集中的地区,在浪堤、羊街、车古一带的叶车人(哈尼族支系)民风古朴,风情万种,并以服饰的独特远近闻名。
叶车男青年服饰与其它地方哈尼族没有什么两样,无非是蓝靛染黑的土布包头,对襟上衣,大裆裤子,足踏木屐(现多穿军用球鞋);姑娘服装果然别具一格,头戴白布尖帽,上身穿黑布对襟短摆、元领、短袖衣,或斜襟、无领、无扣多层衣(有的多件衣服钉在一起,有的仅边缘部分有多层),下身穿一种黑布短裤,短裤之短,真可称超短裤,长度仅及大腿根部,裤腰右侧开口,便于穿脱,口边有带,可供系紧。叶车姑娘的服装做工精细,式样独特,极恰当地显现出哈尼族姑娘健壮的身体和女性之美。若逢年过节、喜庆之时,姑娘们耳戴银环,胸佩串饰,走起路来,叮咚脆响,其健康纯朴之美,令人称慕不已。
我们在红河县大羊街乡大拉嘎寨住下。大拉嘎仍是坐落于半山向阳坡上,背靠森林,面对层层梯田,风光优美,似曾相识。
我们的哈尼族朋友略斗为了让我们休息好,特意叫他弟弟让出小房子来给我们住。半晚时分,有位姑娘来到门口唱情歌,她是来找略斗的弟弟的,但是我们不好说明,就洗耳恭听。她唱了一段又一段,见没有人答理,姑娘生气了,歌声猛然拔高八度,毫不客气地讽刺起来:
咿——呜——久!
刺蓬里的龙子雀胆子小小的呀,
不用吓它也飞啦!
竹林里的老熊扎实贪睡觉呀,
老崖倒也砸不醒它!
阿哥胆小又贪睡嘛,
不会答阿妹的话呀!
边唱,她边扳住门框使劲摇起来。小房子是竹木结构的简易小屋,门框和篱笆墙被她摇得嘎吱乱响。我们赶紧学着她唱了一调:
咿——呜——久!
聪明美丽的然密,
宽恕我们吧;
斑鸠霸占了喜鹊的窝,
麂子搬进黄牛的家;
你的阿哥在别处呀,
千万别把小房摇垮!
她一听不对劲就跑了;边跑边格格地笑,对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好意思。我们在调查中不时会遇见类似的事。
青春是美丽的,哈尼族姑娘的青春更有不同凡响的魅力。夜幕降临的时候,她们穿上好看的衣服,戴上心爱的银饰,装扮一新,容光焕发地出去玩。她们在小房中摇曳的烛光里,或者在朦胧的月色中,弹着响篾,吹在草管(用草杆自制的乐器),拨弄着叮咚的三弦,唱着充满柔情的恋歌,和小伙子们一起玩乐。有时又围成圆圈,通宵跳舞。夜色中的哈尼族村寨是青年人的世界,是歌和舞的世界,是情和爱的世界。秋收后的闲暇时间,是她们频繁约会的大好时光。我深切地认识到,在红河南岸,哈尼族青年的恋爱社交约会以集体性的为主和最常见,也以集体性的最有趣。一群姑娘中,总有一个“姑娘头”,她是姑娘们推选出来的;条件是她要美丽、大方,还要有丰富的社交经验,因为她责任重大。也许,在元阳县牛角寨遇到的“金嗓子”姑娘,就是一个“姑娘头”,“姑娘头”实际是姑娘们恋爱群体的首领,她要组织、带领姑娘们进行恋爱活动,要调解恋爱纠纷。她甚至有惩罚违反恋爱道德的人的特权;姑娘们都自觉地听从她的领导。小伙子也有自己的“伙子头”。哈尼族的青年男女交往,有约定俗成的规则;如不准与宗族的异性有过分亲密的言行、婚前严禁性行为等,违者必受到严厉的惩罚,故很少有违背规则的。“姑娘头”和外寨的“伙子头”约好相会的时间、地点,就可以进行集体社交活动了。约会的地点离男女双方的村寨越远越好,因为这样有利于姑娘远杨美名。青年们最喜欢在有月亮的夜晚约会,皎洁的月光总是那样浪漫。过年、过节和赶街天也是约会的好机会,这种时候,热闹的气氛最对年轻人的胃口。经过多次约会,如果姑娘相中了哪个伙子,就会织一条漂亮的腰带给他,上面精心编织着复杂的图案:有山、有水、有星星、有月亮和花鸟树木,还有些神秘的符号;据说每样东西都有深刻的含义。这种花腰带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欣赏价值。小伙子则把它扎在腰上,专拣人多的地方去招摇炫耀。
集体约会的人数超过五对,就可以举行“阿拔多”,这是群体性的宴会,参加的人必须有丰富的经验。“阿拔多”,哈尼话的意思是“喝酒”,这里专指这种含有约会成分的酒宴。我们在大拉嘎寨参加过一次规模很可观的“阿拔多”,到场的青年男女共有六对。青年集体谈情并不回避外人,而且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热拥抱,他们认为自己是一片真情,而真诚的人应该光明正大。这样盛大的“阿拔多”很难遇到。
那天晚饭后,我们来到寨边的山坡上,那里有间大房子,是新盖的,主人还没有搬进来,小伙子们就借来作为约会地点;这样的地方显得宽一些,也可以显显小伙子们作为主人的气派。屋里已经有很多人,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铺着新采来的树叶,中央一长溜餐桌是几张方桌接起来的,为了把酒宴准备得丰盛,小伙子拿来了大块的牛肉干巴、腊肉和腌鸭蛋、香蕈、豆腐、菠菜、花生米、粑粑等,还有两只大公鸡。大家七手八脚地在摆弄,一派过节的景象。我们还看到一堆姑娘们的用物,有阳伞,有首饰等,这是双方在接头时,姑娘们交来的信物,一件东西代表一位将要到场的姑娘。
(勤劳的哈尼姑娘)
等到夜里11点左右,山路上传来一阵歌声,姑娘们来了。她们的银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,叮叮当当一阵脆响。这边屋里早已万事齐备,几十大碗菜把桌子摆得满当当的,正中的海碗里放着煮熟的公鸡;鸡头用筷子支起,像在引颈长鸣;鸡脖上挂着公鸡睾丸,这是生殖繁衍的象征,“阿拔多”酒宴上必不可少。因为公鸡是哈尼族认为的神鸟,每天太阳的出山、黎明的开启,都是公鸡叫醒的,所以必须有公鸡;而谈情说爱和繁衍后代又有关系,所以必须有公鸡睾丸。有些调皮的人故意要和主办“阿拔多”的小伙子们捣乱,会悄悄把它偷走,这样必须重新杀公鸡,取出睾丸再挂上。
姑娘们一到,全场顿时欢腾起来,人们一涌而上,把她们团团围住,和她们开起玩笑来。姑娘们早已见惯,毫不难为情,从容大方地应答着。
谈笑一番,姑娘们坐下来,“阿拔多”就开始了。“伙子头”首先举杯向坐在旁边的“姑娘头”敬酒,他唱起“阿茨”(情歌),夸赞姑娘的美貌和宝贵,他竭尽恭维之能事,目的是请“姑娘头”喝下这碗“从相亲相爱的山泉里淌出来的酒”。“姑娘头”接过酒碗,但是不喝,也唱起“阿茨”回敬他,总之,不肯喝酒。“伙子头”只好再敬,再唱,最后“姑娘头”给他面子,豪爽地一口饮干了那碗酒;因为她不喝,酒路就断了,宴会无法进行下去。喝完,她又敬下面的伙子,然后一个一个敬下去。座位的安排很有意思,一男一女交错着坐,但是邻坐都是早已认识的人,许多还是朋友,所以气氛十分融洽。头一轮的对唱大半是有关天文地理、民族由来、古规古礼的知识,像酒是谁先造的、怎样酿的;鸡是谁最先养、野鸡驯化成家鸡的过程怎样等等。好象一场百科知识竞赛,这是对各人才华的考验。这位“姑娘头”真不愧是姑娘们的头领,她长得很好看,声音既清脆又温柔,她一开口,全场就静下来听。她的才华明显胜过“伙子头”,但是她始终谦虚地笑着,不断称赞“伙子头”,使人觉得她分外可爱。从第二轮开始,就是一对一地说情话、唱情歌,有些姑娘弹起随身携带的三弦,一时间歌声、笑声、琴声此起彼伏,热闹非凡。我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爱情场面,只有张大嘴巴吃惊的份儿。
夜色深沉的时候,围观者大半散去,“阿拔多”的高潮才真正到来。青年们谈唱已经入境界,有的情致绵绵,有的情到深处已泣不成声,也有的无言相对用心交流。他们的爱是那样的真挚动人,我们唯有默默祝愿他们早成眷属。
清晨,雄鸡高啼的时候,“阿拔多”结束了。青年们的下一步活动是一起赶大羊街,“阿拔多”后相约赶街也是习惯做法。在街子上,小伙子为姑娘们买了许多礼物。挥手告别的时候,他们约好了下一次“阿拔多”的时间。这一次小伙子到姑娘们的寨子去,他们将受到姑娘们更热情的款待。
哈尼族小伙子和姑娘在这种集体的谈情说爱活动中,自然会产生爱情,只要双方情投意合,就可以结成“扎哈”关系,即较稳定的朋友关系。一个姑娘可以有几个“扎哈”,如果她的“扎哈”比别的姑娘多,说明她比别的姑娘出色。小伙子也是一样,他的“扎哈”比别人的多,自然就出色。当然,在这些具有“扎哈”关系的人中,只有一个是她(他)最中意的,一旦她和他的爱情成熟了,就可以向父母提出结婚的要求,父母同意就可以成亲。
(哈尼族小姑娘)
但是,以后我才知道,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能够通过自由恋爱而结婚成家的。
从红河回到元阳,我心里一直放不下“金嗓子”姑娘,希望再到牛角寨去,一睹“金嗓子”的芳容,不然于心不甘。我总觉得“金嗓子”是一个谜,在她身上一定隐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。与罗计星一说,他很高兴地同意了。
我们又来到了牛角寨镇,但这一次穿过罗的家乡骂哈寨直接去了欧乐村。
欧乐是村公所所在地,地势稍平,为群山环抱。高山之巅为茫茫的原始森林,半山为绿油油的茶园,山脚则是成片的竹林,总体观之,欧乐镶嵌于一派翠绿之中,风光极为美丽。
在村公所,我们直接找到了主任。主任很年轻,仅20出头,生得魁梧英俊,略显严肃。他向我们介绍了欧乐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情况后,问我还需要了解什么。我于是向他提出想进一步了解青年社交及婚姻情况,并说希望今晚“安排”一次“串姑娘”活动,将欧乐一带唱歌唱得最好的姑娘找来,地点最好是在能看清人的地方。主任眉头紧锁,想了好一阵子才说:“好,没问题。”
罗计星曾经说,“金嗓子”是这一带最优秀的女歌手。我想今晚一定能见到她。
晚饭后,天一黑,主任亲自提了个录音机,带着我们来到村后的一片竹林中的空地上。
这晚月光妩媚,竹影婆娑,十分宁静浪漫。轻轻的虫鸣,使静谧的竹林充满了神秘。我们在草地上坐定,轻轻播放邓丽君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
不一会儿,竹林响动,在我们正对面的竹棵里闪出了人影,悄悄在林边草地的树阴下坐好,我默默数,一共5个姑娘,她们面孔看不清楚,但眼睛和胸前的银首饰时时在月光下闪亮。
待姑娘们坐定,主任关了录音机,开口唱道:
聪明美丽的姑娘呵,
天上是闪闪烁烁的星星,
这里有沙沙作响的凤尾竹,
在这安静的夜晚,
请把歌喉放开,
留作永远的记忆。
一姑娘接唱:
比林中画眉鸟唱得更动人的亲哥哥哟,
我是一个憨头憨脑没有金嗓子的姑娘,
只想在此听你泉水淙淙流淌一样的歌声,
只盼天天看你早晨初生太阳一样的脸庞。
罗计星接唱:
没有人儿来烧火,
带着一包冷饭来,
阿妹过来吃饭嘛,
饭是冷心是热的。
另一姑娘接唱:
棕巴不会变红米,
河砂不会变米饭,
阿妹一顿吃九甑,
恐怕阿哥养不起。
我接唱:
山歌好比树叶多,
七天七夜唱不完。
山路不走不知长短,
山歌不唱不知深情。
又一姑娘接唱:
月亮挂在天上才明,
石磨挂到磨心上才能转,
阿哥的话记在心上了,
太阳出来也晒不干。
你来我往,所有的姑娘都唱了一遍了。我听歌声就知道,那个“金嗓子”姑娘没有在此。我觉得遗憾,尽管这些姑娘唱得也很不错,但始终没有听“金嗓子”唱时那样的感觉:那是一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,天空里面,民族魂灵中和个人心底的声音。它有一种深刻的感召力,能唤起人对生命本质的梦想,能撞击人最原始最纯真的情感,只有感情最真,痛苦和欢乐埋藏最深的人,才能发出那样的天籁之声,才具有震撼人心的巨大感唤力量。
这时候,月上中天,大地银白,对歌仍在进行。不知为什么,我将上次在田棚中录的“金嗓子”的歌放入录音机,并按动了开关。
“金嗓子”极其优美动人的歌声唱了起来。所有的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。的确这歌声仿佛来自遥远天边,又仿佛来自地心深处,声声进入人的心中。
主任一下子把录音机抱在怀里,垂头仔细聆听,而在场的姑娘们则一个一个地悄悄离去,消失在竹林中。
一曲终了,主任抬头望月,我看见,他满脸是泪。我大吃一惊,同时心中极为感动。
主任长叹一声,说:“王同志,这盘磁带可以给我吗?”
我突然感到主任与“金嗓子”一定有什么关系,立即说:“可以,可以,但我要复制一盘留着做资料。”
我们三人谁也没再说话,都沉浸在各自的想象和回忆中,坐了一会儿,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,往村公所走。
上床后,罗计星告诉了我,“金嗓子”的名字,说她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姑娘,是主任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,但由于某些原因父母不同意他们结婚,他们只好分手。“金嗓子”至今还未嫁人,主任则与另一姑娘结婚并已有了一个儿子了。
哈尼族社会最奇怪的现象就是恋爱的自由与婚姻包办并存,甚至尖锐对立,几乎所有的婚姻都必须依父母之命。父母往往为了不让女儿远嫁他乡或聘金等原因,不顾姑娘的意愿把她许嫁他人。这种包办婚姻使多少姑娘抱恨终生。“金嗓子”的悲剧就是其中之一。
(背水,是哈尼姑娘的一项专门活计,每天天不亮就到水井背水)
为此,我开始对哈尼族的这种婚姻现象进行深入调查,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,走访了许多村寨,拜见采访了许多老年人,中年人和青年人。几乎所有的人对这种婚姻现象都表示深恶痛绝,都对哈尼族姑娘的命运表示深深的同情,但都感到无可奈何。这是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。
包办婚姻是历史上哈尼族地区受到中央封建王朝统治的结果。尤其是明清改土归流后,儒家男尊女卑、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大量侵入哈尼族社会,包办婚姻开始盛行。在残酷的现实面前,哈尼族女性进行过激烈的抗争,有的女性如果所嫁非意中人就宁可不嫁。于是逃婚、私奔,甚至徇情的现象时有发生。羊街有对热恋青年就因这种可恶的包办婚姻,男的跳崖,女的服毒,双双徇情。哈尼族民间大量流传着《逃婚姑娘》、《逃婚调》、《不愿出嫁的姑娘》、《狠心的爹妈》、《我还是个小青果》等风俗歌、长篇叙事诗,就是这种斗争的写照。但是用生命换来的社会让步,仅仅是允许姑娘结婚前可以与他的情人进行一次“扎哈培”。
“扎哈培”的意思是:“砍断爱情的酒宴”。
正当我在四处打听寻找哪里将举行这种告别情人的“扎哈培”活动,以便亲身目睹其情其景时,我接到了县上的通知,说一周后,在元阳县南部的俄扎乡则洞村有一起哈尼族传统婚礼,希望我届时能够参加,可以做些调查。
得到这个消息我真是兴奋不已,迫不及待地催罗计星立刻上路,因为这真是个难得的机会。我知道:经过斗争仍然非嫁他人不可的姑娘或非娶他人不可的小伙子,在婚前一周开始秘密地准备食物,然后选一个吉祥的日子,由知心小伴去约自己的有情人在山林间常常约会的某个地方相会,举行“扎哈培”活动。
我和罗计星顾不得回县上,从欧乐一带步行,翻山越岭赶往俄扎。到达目的地,经过协商,他们允许我俩以男方的知心朋友参加这个具有一定秘密性质的活动,并要求我们不要透露他们的姓名,特别是两位有情人的姓名。我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。
“扎哈培”在离村一小时山路的林中举行,时在下午两点左右。
这个地点僻静而幽美,泉水淙淙,山花烂漫,鸟语虫鸣。到场的人受到严格的限制:除了当事人,仅是双方的两三位知心朋友,加一位主持仪式的中年男人。这天下午,即将做新娘的姑娘带来了早已准备好的精美的酒菜,在草地上摆好,大家就团团坐下,共进这最后的晚餐,此刻的气氛显得凄凄惨惨,几口苦酒下肚,两个有情人唱起了怨歌“多甲贝”;低沉的音调表达了他俩内心的痛苦和悲愤,令人听来心寒鼻酸。他们所唱的内容是从初识到相恋,缠绵非测,沉浸在对往日爱情生活的美好回忆中。当唱到如今不得不亲手割断爱的红线时,歌声极为悲凉:
阿歌呵,大树恋土不分离,
不是阿妹不爱哥,
阿爸阿妈逼嫁我,
太阳落了还会出来,
人儿去了就难回来,
树桩能拴住牛,
心儿能拖住脚,
不论翻过了几重山,
阿哥不要忘记我。
唱到此,两人忍耐不住放声痛哭起来,哭声在山间林隙中久久回荡,使我们都大受感染,鼻酸眼涩,流下泪来,心中对包办婚姻十分痛恨。
这时候,主持仪式的中年男子轻轻拨弄起三弦琴,唱起了《慰情歌》,他的声音具有一种苍莽悲切感:
一窝小雀飞朝两边了,
一颗宝石碎成两瓣了,
这是扎实痛心的事呵,
这是扎实难受的苦呵!
他为年轻人的不幸悲哀,同时感伤着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,叹息着美好的爱情惨遭厄运。他的话娓娓道来,充满哲理和诗意,句句打动人心。他又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慰两个年轻人,不要悲伤,不要痛惜,两颗破碎的心要弥合好,要鼓起勇气更好地生活,重新在生活中寻找爱情。两个有情人在他的耐心安慰劝告下,擦干眼泪,止住哭声,大口喝着烈酒浇愁。在中年男子的引导下,我们在场的人跳起舞蹈,帮助这对情人发泄心头的怨恨,直跳到腰酸脚麻,仍不停息。
太阳落山的时候,分手的时刻到了。姑娘拿出亲手缝制的衣服、绑腿给小伙子穿戴好,又拿出一个小背被送他,这是她特意准备的特殊的礼物,表示既然自己不能和他有孩子,就让他用这个背被背他和别人的孩子吧。这是姑娘刻骨铭心的爱,就是小伙子将来的媳妇知道了也不能怪罪。收好姑娘的礼物,小伙子泪流满面,拿出银手镯、银耳环、银戒指给姑娘一一戴上,在众目睽睽之下,姑娘羞羞涩涩,苦苦地微笑。在今后的日子里,他们的思念只能寄托在这些东西上了,往昔的千般情、万般爱,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。
明天,这个姑娘,将成为别人的新娘,嫁到洞则村。
(4、5岁以后,小姑娘开始学纺织。终其一生,纺纱、织布、缝衣都是她们的拿手好戏)
(责任编辑:温曼)